豬仔館的買與賣

豬仔貿易於一八七三年被禁;一年後颱風降臨,豬仔頭遭天讉的故事,在澳門鬧得街知巷聞。
長樓斜巷於十九世紀時屬於華洋交界的“三不管”區。儘管一派浪漫氣色的石階接駁花王堂街,但越往下走,兩旁越被房子外牆擠壓,猶如走進漏斗頸項。僅百步深巷,由巷頭走到巷尾,轉角卻接二連三,旁支全是死胡同。這種兩頭望不穿的窮巷,予人不安和孤獨之感。藏匿於此的豬仔館,就是利用黑壓壓的角落令人嘗到緊箍咒的威力,他窺視着繁雜的華人果欄街,監視不幸獵物的一舉一動。這裏不時上演殖民者秘而不宣的歷史劇......

雙手被綁的阿炳由兩名彪悍西班牙人抬進豬仔館的小側門,“呯”的一聲拋進暗室裏。

阿炳感到寒氣從地面上湧臉頰,但因頭部撞地之故,痛楚在後腦亂竄,恐懼也乘時捏住他的心臟,使得手腳都被濕漉漉的空氣黏住似的,想要掙扎也動彈不得。

“黃阿炳,看你一副尖嘴猴腮的倒楣相,賭輸二百両銀也不冤吧!立即還錢,否則畫押賣身,出洋打工贖命去!”

么喝與回音匯合為空洞的嗚鳴。阿炳聽不真切,正欲喊冤,長辮卻被狠狠的扯高,接着是一記重重的耳光。頭昏腳漲的阿炳迷糊地睜眼,只知落入巨大的黑影中。這是個獐頭垂肩的華人,臉有皮無肉、顴骨下頷之間是個空洞的凹坑。他為掩飾久被鴉片侵蝕的臉容,即使雙目小而無神,也得強行張開,露出龜裂狀的血絲。他一甩腦後的辮子,隨手又是“啪”的一記耳光,大叫:“回答我!你也不想長困這地獄吧!”

“我...我...不服,...你...你們在賭局...使詐呀!”阿炳尚未說完,胸口已吃了一腿,接着是磞硬的緊握的拳頭迎面擊來。

一股強光在鐵門轉動聲中照亮密室,然後傳來一句洋話。“¿Él se rindió?......”伏地喘氣的阿炳瞄眼偷看,卻見鴉片鬼收起惡毒的兇相,曲腰垂首地重複道:“杯羅、杯羅,”應答從室外傳來的命令。鐵門突然“轟”一聲閉上。隨着光明消失,不由分說的棍棒重擊接踵而至,把阿炳打得暈死過去。

一盆冰冷污黑的臭水把阿炳淋醒了。阿炳口渴,只顧伸舌舐水,全然不理踹在臉上的腳。“皺皮草包,兩時辰的拷打讓你學懂甚麼?畫押出洋吧,反正由不得你逞強!”鴉片鬼一邊嘲笑一邊為奄奄一息的阿炳解開手鐐。

阿炳絕望地哀號:“我...我...早聽過你們...豬...豬仔頭在番攤擋擄人出海。若非打仗,妻兒挨餓受凍,我何須冒險來澳,輸掉性命!......兄台,大家都是中國人,與其出賣同胞來換一餐溫飽,不如合作把夷人殺了。”那華人甘為洋人傀儡,怎會有憐憫之心?只見他板着白無常似的臉,把阿炳染血的手掌印在草紙上。“黃阿炳,今晚儘管休養。明天葡人官員查問,切記回答自願出洋,只要捱滿八年,還可衣錦還鄉呢。不然,哼哼,莫怪我向你妻兒下毒手。”黃阿炳趴在地上,對用鎖匙開門外出的鴉片鬼吞聲怒目,現在的他只冀多看一眼透入的陽光......

痛楚令阿炳徹夜難眠,陰濕的寒氣在骨節間咬嚙,確實真的鼠輩也在趾面腳背啃了兩三口,令不能成眠卻也醒不過來的阿炳驚惶慘叫。甩腳踢腿揮不去的恐懼,同時亦令阿炳切齒錐心。怨毒讓阿炳睜開眼瞼的縫隙間閃出一抹殺機:“...我不能死...誰也不得好報...”

大門咔一聲打開,鴉片鬼喊着失火衝了進來,他一把抽起阿炳的辮子,“跟我走......”他可不要讓自己的財物燒死呀。灼喉的烏煙和熊熊的火舌激活了阿炳。他突然成了籠牢裏的野獸,猛然把鴉片鬼撲倒地上,狂噬他的咽喉。他緊箍獵物亂捶亂滾......拳、咬、壓、踹、額撞......若非兩名西班牙人衝進密室,鴉片鬼早已一命嗚呼。“給...給我...殺了他!”痛得在地上打滾的鴉片鬼嗚咽。西班牙人舉起木棍,在拖着長鞭的鴉片鬼鼻尖揮舞......

鴉片鬼昏迷了一晝夜,醒來時,發現雙手反鎖,躺在密室的冰冷地板上。“你這頭蠢豬,待會葡萄牙官員盤問時,必須說是自願到海外謀生,明白嗎?”鴉片鬼探頭上望,赫然認出煞氣騰騰的發話者正是阿炳......

“哈哈哈!那幫瘋夷待我們不如豬狗,居然會認錯對象。真的荒謬啊!”幾乎被咬破喉嚨的鴉片鬼已成無聲的喪家犬,活活的被押上遠航輪船。

傳說只會“杯羅、杯羅”地虛應洋人的阿炳當上了豬仔館的“買辦”,專門拐賣不幸的賭徒。後來澳葡政府頒令取締豬仔館,阿炳的騙人勾當轉往地下。甲戌年颱風吹襲澳門,火劫後失修的豬仔館再遭摧殘,濕漉發霉的木結構格喳地倒下,把阿炳等豬仔頭壓死在樑柱磚瓦之中,附近居民感恩喊叫:“啊!天有眼!”

一八七四年,澳門慘絕人寰的華工貿易基本停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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