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之得

人傾、車翻、再站起。

我不喜歡高緯度的國度，大概討厭寒氣飛霜凍結人心。北方人或許還能透過豪邁粗獷的剛直性格，衝破情感冰封。我們南方人腸肚細膩，個子矮小，陷身厚厚的棉襖，活像入定的企鵝。

偏偏澳門的社團總愛挑年終進行訪問，不是為了破冰，而是國內新年前是旅遊淡季，碰上本地聖誕節是長假期，最合講效益的邏輯。我們這個經費拮据，但心熱不怕冰川險的澳門文物大使訪問團，今年踏上訪偽滿皇宮、尋雪山人參的東北寒冬之旅。

看似平凡的學習之旅，今年終也經歷了一次嚴峻的考核──

衝擊與緩和

睜眼、驚呼、翻滾、劇痛；車頭玻璃碎裂，血肉之驅堆疊，年長和年青的澳門文物大使團友，眨眼之間便被囚在橫躺雪野的旅遊大巴中。或許是腎上腺素飆升之故，我顧不得撞擊爆裂週期結束了沒有，手腳奮力掙扎，好不容易撐起身子。回頭一望，頓然明白不聞慘叫非可幸，惶恐盡在不言中──團友們口目緊閉、五官擠壓，將亂竄的神經感覺形於臉上；有人眼光散漫，無意識遠望，鮮血卻在失神間滲出額角；當然，也有臉皮蒼白、咬唇縮頷、微弱抖顫的重傷者。我強作鎮定地拿出主意，叫喊：“不要莽動，小心骨折！......各位留意，我現在敲窗逃生！”喊聲讓團友的血色和精神逐漸回歸，開始慰問旁人、互相攙扶、謹慎起立。受過急救訓練的團友從破碎的行李中翻出小藥箱，幹練地為傷者檢查和包紥。其他人合力打開車頂的逃生出口，還不忘熄滅引擎、收拾可用物資、拆下窗簾和紙箱取暖，然後有序地呼叫了110和保險公司。這一切行動都不在交流團的計劃書內，卻能如操練過般暢順執行。爬出旅遊巴的團友不住擁抱、安慰、努力地互相勸慰。

我強鎮驚魂，伺候在重傷者旁。這時我們才覺察兩名動彈不得的團友，仍側臥在翻轉九十度，已成冰面屏隔的玻璃窗上。我們很擔心承墊着她們身軀的玻璃窗有否碎裂，即使萬分關切，也只好往後倒退，避免壓力集中。在寒氣凝住的時光中，輕撫手背成為傳遞信心和鼓勵的有效方式。傷者錐心刺骨的痛楚和不安的眼神，也緩緩轉趨堅定。其中一肩胛碎裂、手臂癱瘓不能動彈的團友，竟展露釋懷的微笑，令熱心腸的團友淚濕眶睫。

“你曾經斷過骨頭嗎？”她問，眼睫毛和嘴角都結霜發白了。“沒甚麼大不了的，可接駁回去，也不留後遺症。你問在場的男生，誰不曾踢球骨折呢？”我答。旁人紛紛點頭，強裝世故。

“我怕再也動不了......”“拍個合照留念吧，這段經歷難得啊......”旁人發現話題不對，機警地緩和氣氛。照片中所有人都展露歡顏，映襯着顛倒詭譎的背景。不知誰脫口而出：“Interstellar！（正上映的荷里活太空災難片名）”惹來一片夾雜刻意和由衷的笑聲。重傷者想開懷大笑，卻觸動痛處，不由得哎喲一聲。團友幽默地應和：“小心，不要動了胎氣。不然要出生了。”

救傷隊到達時，大家早放棄了舉手看錶。一場聲色和力氣都緊繃的搶救後，重傷者終被抬離車廂，趕往縣城的醫院。由於救護車座位有限，我們需要等候另一輛旅遊大巴。冒着凜凜北風和攝氏零下負二十多度的低溫，眾人卻毫無躲回車廂的意欲。為求保暖，大家紛紛添衣，又分享高熱量食物，並搶在結冰前喝掉飲料。若無視深陷的車痕和橫倒的出事車輛，無疑是一幅輕鬆的野餐畫面。

交流和接納

大家嘴裏說着沒事，卻不由自主的遠望來車。閒談幾句，話題又回到原點。“我還不敢報平安呢，怕家裏擔心。”女孩說。“唉！早點通話較妥吧。”旁邊的女孩回應，又道：“若非電話壞了，我也該撥一通電話。”“我樂意借出電話，”我下意識的遞上手機，卻被奇怪的眼神婉拒了。我忽然發現大家心底裏的共通想法，畢竟傷勢和行程都未明朗，還是不讓出事的訊息傳給家人為妙。

談話的套路很容易摸清──要旨是不着邊際，避說眼前。即使有人提起意外，只要表示支持即可。因此，我們互述小時候的生活狀況，乃至澳門的時事；從野外求生方法引伸到逃出澳門以逃避樓價飆升。大家同車出事，同捱苦楚，冥冥中有了同病相憐之感，因此話不擇題，卻都是肺腑之言，夾着真誠的眼神交流。傷痛總會褪色，今天傷者之間的訴苦，便是明天知交心底的默契。

回澳後，團友說：“想不到你平素裝酷，性情還是挺可愛的。”我不理解“可愛”的意思，但欣然接受評語。聽說企鵝群過冬後不會散班，患難見真情，這話確不虛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