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三巴曾三遭火劫,祝融何以光顧呢? |
畢竟耶穌會宿舍是極端莊嚴和靜秘的,撕紙的回聲消逝,房間又復歸沉默。范神父低頭默禱,將五官深埋在斑駁交錯的濃髮中。“天主啊!為了十餘萬日本教徒着想,求祢保祐聖保祿學院順利落成啊!”冥想果然是回復理智的良方,他想通了──在遠東一隅的澳門,專為日本人開辦的聖保祿學院是天賜考驗,果阿公函中提及的資金不足、缺乏教員、日本人不願意離鄉讀書等憂慮根本不足為患。真正的挑戰來自於另一位神的僕人:卡布拉爾神父,果阿耶穌會協議會的主持者和管區長──在范神父眼中不啻為教務政治上的惡棍。
當時的耶穌會算是開明先進,卻未戒除內部派系鬥爭的陋習。自從首名遠東傳教士──聖方濟各.沙勿略──決定學習日本語傳教開始,改革和傳統派系的對立白熱化,並在修會融入當地文化的議題上爭辯不休。范神父和卡神父即是兩極的代表,兩難共處。
卡神父的影象閃過腦門,激起范神父的脾氣。“哼!卡布拉爾神父!媚上之輩!說甚麼‘我有義務侍奉神和拯救靈魂,也有義務侍奉國皇’!這算神父麼?為何不穿回貴族禮服,逃回宮庭把玩政治呢?身在印度,還敢過問日本的傳教事務?命令我赴果阿述職?看你繼續違逆天意,必遭上主懲罰!”
范神父只顧大駡,不知時日。當孟三德神父敲門時,范神父才回過神來,驚覺日落西山,四周霧靄籠罩。
“孟三德,你來得太合時了,天主果有安排。我榮幸地宣佈:你是聖保祿學院的候任院長。”范神父的話直接而權威,更不讓孟神父有絲毫回應的機會。“澳門的新神學院由葡萄牙人主持,定能獲得本地人支持的,更能向日本學生傳授最純正的宗教知識。且我總不能任命意大利人,以免惹人聯想偏袒同鄉......”范神父接續自圓其說下去。
“請問老師,果阿的卡布拉爾神父同意建校了嗎?”孟神父終於按捺不住了。范神父不加思索地回話:“果阿方面也很關心,但卡神父作不了主,他將請示歐洲的總部。即使有批示下來,學院也開學了。你不是渴望幹一番事業嗎?我們靠上帝指引,必然水到渠成。再者,日本管區不是同意了嗎?......”范神父只管吩咐孟神父加緊辦學計劃......
季風降臨,范神父獨自乘船往果阿去了。
范神父隻身渡海,腦袋卻閒不下來。除了祈禱外,他無時無刻草擬着談判對答稿,準備回應老對手的無情質疑和惡意嘲諷;他明白當年罷免卡神父職務的舊事必被重提。“把出身顯赫的日本傳教長貶為‘中國教區上長’,只管理傳教士宿舍和兒童學校,懲罰確是過重......” 范神父反複思量,希望找到解決之道。當年一幕幕與盤踞日本多時卡神父針鋒相對的情景在范神父腦中推撞......
卡神父與范神父曾一同拜訪有馬郡主。卡神父穿傳統的黑色修道袍,范神父卻換上華麗的絲綢。所謂郡主就是擁兵自立的軍閥,其“威望”全賴麾下嚇人武士的陣容和裝備,因此養成只敬羅衣的惡習。卡神父一身素服,無異於不懂禮儀,藐視主人,再高深的道理也撥動不了聽者的耳根。相反,范神父毫不忌諱地穿上高貴的衣著,贏得上賓的待遇;接下來他模仿得道高僧的日式禮儀和修養,讓郡主懾服,一家皈依。“卡神父,你只懂批評我們不堅持耶穌會士的樸素作風,心底裏鄙夷和服,反對東瀛文化,怎能教化日本人呢?”這是范神父傳教的得意事蹟,同時把卡神父標籤和醜化了,惹來憎惡。
兩名神父的紛爭也牽涉龐大利益。自從葡萄牙人居澳起,由皇室指派的艦隊司令一直獨佔澳日貿易航線,賺取巨額收益。卡神父憑藉貴族血統,最擅長與達官貴人打交道,爭取經費。在他穿針引線下,皇室連年捐資,耶穌會也“識趣”地維護制度。然而,范禮安神父甫到澳門,便推動耶穌會與商會結盟,合力承包艦隊司令的航線,再分拆為配額招商。結果,官方壟斷的財源被傳教士和商人分食。卡神父卻無端被皇室視為出爾反爾之徒,籌款渠道阻塞了,地位自然動搖,種下敗走之根。
卡神父為求翻身,對范神父陽奉陰違。據說,他偷偷向會長告狀,報告范神父“把持日本與中國巡視員之職位,對下屬濫施威權,手段高壓。這人必須自省,以免豎立負面榜樣,影響教區和修會的名聲......”范神父氣得額角發煙,徹夜不能入眠,一怒之下把卡神父降級調走。從此兩人甚少碰面,直至范神父為聖保祿學院之事走訪果阿。
這天,卡神父如常坐在印度果阿的辦公室內,批閱書卓上疊得高高的來函。這些公文如燙過一般筆直,信封上附有鮮紅色的蠟印。唯獨一封濕漉殘破的信,顯然是亡命商船逆風渡洋送來的加急件。卡布拉爾神父始乎不介意骯髒的信紙,讀得津津有味,不過,他總不忘伸手拈着潔淨烏亮的修道袍袖,以免沾染到浸得溶化的墨汁。
突然,門外木走廊急促地嘎吱響着。伴隨兩下敲門聲後,范神父就闖進卡神父的辦公室內。
“噢!老朋友!敬請就坐!多年不見,別來無恙吧!”卡神父微笑鞠躬,熱情地歡迎范神父。范神父大模大樣的坐在卡神父正對面,劈頭便說:“少來這套!你得向總會推薦澳門聖保祿學院的計劃。事情辦妥後,我甚麼都依你的。”
“尊敬的范神父,請你三思。宏揚我教,必須綜觀全局,權衡利害,不可急功。正如信中所述,資源有限,而學院開支甚鉅,恐怕無以為繼......”卡神父用詞遣字總是慢條斯理、心思熟慮的,卻被不耐煩的范神父高聲打斷,“關鍵是學院要先辦起來。天主保祐,日本有十餘萬教徒,葡日連年通商,不愁沒人報讀和捐獻。我這裏說了算,要是你同意開辦學院,我立即辭任東印度教區視察員一職,從今以後不過問果阿的事務,讓你一人獨大。況且學院即將落成,你遠在印度,根本阻止不了。若你堅稱我違令辦學,總部追究下來,你也難卸領導無方的責難吧!”
只見卡神父稍一皺眉,又回復笑容:“既然范神父開門見山,也別怪我直言不諱了。歐洲和印度的預算早有定案,餘款緊絀,實在愛莫能助。倘你能不假外援,自籌資金,我必成人之美。”他故意壓沉話聲:“至於貶謫之禍,你刻下辭職贖罪,我寬宏大量,當然既往不咎。”卡神父的厚顏大出范神父所料,讓他瞠目結舌,“你......你......”
卡神父越說越得意,毫不諱言背後陰謀:“哈哈!此乃順水推舟之計而已。中國傳教團的孟三德神父才是始作俑者。他害怕攤薄資源,更忌日人遷澳,觸怒明朝。若非他背後洩密,我怎知你獨裁攬權、強辦學院呢?又如何能鼓動歐洲總會出面阻止呢?真個是世事難料,孟神父你老人家居然傳位給他,可悲可笑啊......”
范神父聽罷既羞且怒,心知大事不妙,大喝一聲 “不幹了!”,怒氣沖沖擲下辭職信,轉身跑往碼頭,打聽回澳商船的開航消息......
回航途中,范神父倚欄遠望,無岸無涯,只有無盡波瀾。瞻前顧後唯有對着茫茫汪洋,喃喃禱告,“主啊!究竟我該清理門戶,還是既往不咎呢?當我回到澳門時,聖保祿學院想必開課了。偏偏我現在已降級為中國和日本傳教視察員,與當權的孟神父無可爭鋒啊!萬一兩敗俱傷,對新辦學院也非好事。求祢指引呀!”
孟三德神父算是范神父一手提拔的親兵,這番變節情何以堪?范神父曾大呼“岩石!岩石!汝何時得開”,他一心以為傳播真理必得聖寵,故而冒險犯難,把卡神父逼走果亞。為了傳教,范神父急功也是權宜之計。可是人才有限,有時不知春秋。於是便組織了由四名日本教徒為骨幹的訪歐少年使節團爭取歐洲支持。這時不甘隱居印度神學院的孟神父,自薦撰寫使節團的對話錄,深得范神父器重,不久就調任中國傳教團駐澳門團長。
中國傳教團團長名義上是支援利瑪竇等人在內地活動,暗中是安插於“中國教區上長”身邊的傀儡,任務是監視卡神父的一舉一動。可是孟神父也為伸展壯志,竟倒戈相向。“卡神父敗走澳門後無從建樹,忽然躍身果阿管區長,擁有印度人脈的孟神父肯定是幕後推手。只怪我誤測天機,用人不察,換來痛心和失落。主啊!我錯了!”范神父低首長歎,奈何大局已定,無可挽回。
這時,遠方傳來不祥的隆隆雷響......
商船泊澳時,碼頭上只有寥寥數人。平時等候交易的葡商、列隊出迎的兵士、搬運貨物的黑奴、望夫賦歸的怨婦、行乞討活的草根百姓等等,皆無所蹤。雜亂的人聲卻從遠處傳來......
“失火了,新學院失火了。”呼喊隱約可聞。范神父連忙趕往聖保祿學院。他心碎了,他為學院眼穿腸斷,他忍痛放棄高位,他甘被仇敵訕笑,他甚至放棄開山院長的榮耀,只為聖保祿學院順利開張,可是上天竟報以地獄之火。他倒地痛哭,悲慟之間,另一人從旁下跪,卻是使盡心計奪得院長寶座的孟神父。兩人無助地對望,喃喃自語:“天主說過,我要按照你們的行為,報應你們每一個人,所言不假啊!”裝嚴神聖的學院教堂在兩人淚眼底下化為烏煙,重歸天庭。
利瑪竇神父的日記寫道:“范禮安神父再次赴日本之前,他認為中國傳教團由聖保祿學院院長管理是不利於工作的。院長不在傳教現場,因而不能體會到傳教的困難......澳門的孟三德神父已經老了,不能再要求他往中國內地。在這些深入葡萄園的人之中,我的年紀最大,對中國人最有經驗,曾在他們當中居留。因此,我被任命為整個傳教團的監督......李瑪諾神父剛好在澳門,他曾幾度擔任印度傳教團的監督,具有管理本會的必需品質和對中國的興趣,所以范禮安神父任命他為聖保祿學院院長,該院成為日本和中國兩大傳教團的共同進修院。前院長孟三德神父在這大變動的歲月裏曾管理學院,但他的宗教生活在退休後不久就結束了......”聖保祿學院重建後,一六零一年又遭火劫,只有一個講堂倖存。其後傳教士們決心改革,聖詠總在日暮和晨曦時段縈繞着聳立大砲台山下的學院,匯入滾滾北向的紅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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