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德祠(沙梨頭南街)

筷子基永和堂花炮會土地公
改革開放前的筷子基棚屋區望着灼膚熔骨的中華大地,無疑是向狂飆濁水之中的同胞招手。棚屋、木屋、平民屋形象化地展現上岸、上崗、上證件等可望可即的生活願境,所以無產階級搏命渡海而來。筷子基頭和基尾的土地公正正與他們相識於這段近代最荒亂的日子──雨打風吹,命運如日月飛砂流走於指隙,變故隨曝曬冷月交替壓頂,甚至墮地所揚起的風塵都飄不入旁觀者慣見之眼。反正鄉間連祖墓碑石都給拔起作建材、加入到革命洪流了,眼前人世成敗到天堂再秤好了──唯有堅穩的土地托着赤腳挺立,讓人們尚可振臂問天之“何其麻木”!袖手下慘淡的現實,只可與蒙頭垢面的土地公公相惜浴塵。還有甚麼浪漫得過空腹斷腸時仍用一枝香換回的霧香和火星?心底喃喃撥開憂柴憂米的烏雲,讓飄渺香煙多一絲本能上的純潔?

苦苦忍受到九零年代,在一個突然的日子裏,土地公被愛戴祂的筷子基居民親手移除了!急不待訣,也可能是翻身毋須道別,總之一土石而已,無需解釋、無人介懷。蒼海被填平了,誰又能再攀附於同一屋簷下?木屋、棚屋都拆成一片荒土。前情滄海,今夜工地,土地公茫然了,只覺途人混然的眼睛有目無珠──相依的舊影竟都留白,但現在的筷子基地寬樓高,凡人怎欲回憶那條艱辛掙扎苦苦難行的狹窄堤基?插香也是憑弔,同屬奢求,前情理當消散。人人溫飽的世代裏香燭便宜得無所用心,反而更懶得白費供奉一炷香的心思和等候一炷香的耐性,那比得上肥雞、冷氣、電腦和銀紙來得更實際。土地公失望極了!祂歎息私情都是表面的,經濟掛帥的人掘地尋天,諉過於靈魂溝通必須雙向──現世代連電話也能無遠弗界,如何辯駁“上樓”後黏附水泥牆上?祂已形神俱毀一無所有,唯有強行翻出理智和笑面,捫心自省避免拖延居民發展的後腳,因為識得放手,避過自私,顧全大體,玉成他人才是土地公應有的本份呀!

土地公被迫走後的九九佳年,筷子基居民重投祖國懷抱,特區的齒輪急速轉檔,接踵而來的機遇在背脊推湧着,應接無暇回看風景的巨變。時移勢易,筷子基看似跳板,騰飛躍過寒酸的“平民大廈”,乘“運順”抵達“東方彼岸”,大家都造着“宏開”的“擎天”好夢。前人曾經視為“東風”的“現代”,希冀坐擁“豐田”和“萬事得”的奢望都顯得平凡了,大家“奔利”、“愛快” 上路,鬥鬥誰人“快拿利”,“寶時節”。總之,就是不可同日而語。同理,灘岸出“金沙”,渾水氹變“新濠”,夜見“銀河”,土地公重回舊地只有異域之歎,幸好老街坊相見不相識,大江南北遷入的居民也必堆出歡迎笑臉,反問自由行客從何而來。縱有健談者寒暄三句亦不離返工賺錢、放假外遊、樓市又升幾十巴仙,只讓土地公更覺自己落後於時代而失去價值。

既然人面依舊,市面全非,心涼的土地公亦不願久留。以為能免去觸景傷情和遇人悲憶,然而筷子基外,經十年發展的澳門又已另一番風景:珠海香港一體化,泛珠、灣區看明天。概念又概念,人才新又新;舊物鮮留戀,遠走宿何家!或許別處仍有未被物質開發的筷子基二號吧!但土地公只覺得悲思填不滿的空洞感竟在膨脹,距離與思憶業業相隨,況且歡樂無法再造,越是撫心空虛感就越濃。況且,逃避代表着未能忘記,忘不了無論是心有餘悸,還是責不在我總讓人心有不甘,結果必然是一味留戀,因為熟處難忘,新人陌路。土地公儘管對迫遷付諸一笑,但羈鳥戀舊林,風景習慣了這邊獨好,舊情復熾倒是人世的常態,爺爺總不能棄子孫於不顧啊!

二零零一年,土地公終於重回筷子基,呆望變幻世道裏的車水馬龍。從前混凝土路面看似堅凜,卻躲不過鑽鑿機器無情冲壓,然後又被水泥灰砂重新澆築。一幕幕熟悉的始亂終棄輪迴重現,卻又一次又一次的撫平如故,莫非是澳門修路的效率騰飛?灰泥粉末固然惹人們憎厭,但無休止的修修補補才是疲乏的泉源──認清變幻才是常態,自不得不釋然。遠眺千百萬窗戶,住豪宅的虛榮感雖讓住客“與有榮焉” ,但按揭與負債壓力下,新一代那堪惶惶終日!故今天的住客大都只租不買,因騎牛搵馬不停轉職已是澳門打工仔的常態,在這裏安身立命實非易事,加上職場總是魚不過塘不肥,但願人長久只是空談,故搬家也隨轉工跳槽同步。變得快哪得長久?過客怎會擁抱永恆?土地公終於明白過來,人情味已如飛灰之入俗眼,要相看淚眼才是真正的強人所難。

土地公忽然感歎:“青洲塘依舊水深,怎能說人情就不再火熱?海何需深?淺淺退卻的心潮,平淡中也見漣漪,勝過汗淚交織苦剎人!”土地公忽而頓悟:行人肩摩、名車穿梭,華衣背後無非窮年累世的紅塵煙雨!筷子基的奮鬥從來是基頭基尾兩不分,一方水土養活的兩代人;上一代業主,下一代過客。反正他們同樣樂意為土地公撐傘遮陽、砌牆擋風,讓祂融入華麗的住宅群樓中,譜寫“上位、上車、想退休”外的人神故事……

沒有留言 :

張貼留言